我們

牙牙學語的時段不同，第一聲“我”是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兒啼，齒間稀松，難得發(fā)一聲，便樂得耀武揚威。

某一日你看見有個小女孩走過來，母親說這是隔壁家的姑娘，她學說話像是要早些。

“我，我...”

“我們，一起玩吧？”

你歪了歪頭，什么是，我們？

你看見母親放開牽著你的手，卻踏著碎步跟著你。

女孩帶你走過城鎮(zhèn)，走過遍野山花，將水悄悄灑你身上，等不及慢吞吞的你然后牽起你的手，讓你小心地擁抱路邊流浪的小黃狗，然后折過大街小巷，穿走著另一條回家的路，在黃昏時與你別離，于是你仿著女孩告別的模樣，也沖著夕陽下的她揮揮手。

回家后，母親從你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枝干癟的雛菊，笑著夾在你未看完的圖畫書里，那一頁的城堡外的荊棘已經(jīng)殘缺干枯，王子手里牽著公主，公主手里握著王子送的薔薇。

整個故事都好像在說，我們。

那時的你明白了。我們，是女孩子，穿著粉色的碎花裙，給你看熙熙攘攘，送你讓你發(fā)現(xiàn)不了的花，是童話的結(jié)局，是一直在的母親，和你。

詞語字字輕盈，讓你陷入期盼的輪回，連未曾謀面的塵埃，都變得婀娜多姿。

幾年過去了。山坡上的花和帶你看花的女孩子，你大概忘了。

坐在課堂里，老師說，我們，是所謂的人稱代詞，稱包括自己在內(nèi)的若干人。它不是女生的意思，不是花，不是童話，更不是母親。

你現(xiàn)在常用它來呼朋喚友，也常接受別人用它來對你稱兄道弟。

“嘿，我們這塊需要你寫完的卷子答案！”

“糟糕，老師又發(fā)現(xiàn)我們了！” 

“我們幾個放學去你家寫作業(yè)去！”

在你無所畏懼的眼里，你的我們，便是仗義，是絕對會發(fā)生的事，是可攀火焰山的力量，可入女兒國的傲氣，是證明自己讀過書的人稱代詞。

也可能是你日后懷念的，在煙火騰騰的夜晚，你放學得晚，在往家奔跑時接到母親平凡日子的電話：“快回家，我和你爸，我們等著吃飯呢。”

這時候的這個詞啊，無限美好，在日出后，在落日前，頻繁出現(xiàn)，又恰到好處。它是你鮮衣怒馬少年時的中二俠氣，又總落入暖和可愛的平淡的歲月里，你知道它代表在一起，所以也一定代表不失去。

你只記得當時的緊張備考和考完之后忙碌地拍照，清掃和整理的樣子。直到有個朋友騰出手向你在熱烈的陽光下?lián)]了揮，說，我們，后會有期啊。

你呼吸停滯了一會兒，你以為的不分離的“我們”，在分道揚鑣時出現(xiàn)了。你看著背著光那人的身影，讓你想起小時候的夕陽西下，有個女孩子，送了你花，和你說“我們”。

六月份的離去啊，它帶走從前的年歲，像是在對你說，我們也走了，要照看好以后的歲月啊。然后七月八月蹣跚而來，居高臨下地告訴你，以后的日子，要照看好我們。

于是你想起你借過喜歡過的一個女生的摘抄本，里面有一句話。

“自童年起，我便獨自一人，照顧著，歷代的星辰。”

現(xiàn)在你有一個新的稱呼，大學生。

在家人面前，你笑著撞了撞發(fā)小的肩膀，手里拿著冰鎮(zhèn)的雪碧，你忽而想起你小時候擅自命名為“我們”的童話，對大家說，我們倆，現(xiàn)在可都是大學生了啊，有錢的可以捧個錢場了。

半吊子的身，嬉皮癩臉的表情，轉(zhuǎn)身過后又恢復(fù)沉思的自我。在偌大的校園里，你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很少再說我們。

拿著一沓書奔忙地走向各個教室，你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大半個學期了都還記不住課表，一個人去食堂打包飯菜，一個人借著走路的時間復(fù)習考試內(nèi)容，一個人摔跤，一個人又爬起來，沒人會笑話你，他們中沒有誰不是摔過之后再站起來的。

突如其來的成熟讓你不適應(yīng)，卻又格外寬限著你的不適應(yīng)，你開始聽到一句“我們”會恍如隔世，開始說“我們”時在后面變成小心翼翼的問號或者簡單陳述的句號。

你開始慶幸并在意自己是否出現(xiàn)在別人的某一次“我們”中，開始在演講會場，或者電影情節(jié)里，把自己代入每一場關(guān)于“我們”的大道理與有聲吶喊里。

思緒長存，放學后正好有被許多人審美疲勞的夕陽，但那天的好像分外不同，你見過，你和誰一起見過。于是你和影子說，我們去操場散步吧。

你多愁善感地想到《契克》里的臺詞。

“我們50年后再來這里見面吧。無論我們在做什么?！?/span>

“這樣會很傻嗎？”

“不傻?！?/span>

“我們來見面吧?！?/span>

這時的，我們，在你眼里是什么。是一個人也可以，流浪漢讓流浪狗不再流浪，影子和風月，還有花草，間隔的情誼，讓你可以依舊感受“我們”的意義。那以后，以后又是什么。

是五味雜陳，還是之乎者也。